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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12月21日星期三

室友


退休之後,百無聊賴,於是常在家中烹調美食。許是廚餘清理不周,家中逐漸多了些小動物 甴曱。我本有孟嘗之心,只要「食客」知所進退,不要過份招搖,原可相安無事。豈料這些小傢伙不識好歹,竟敢走出廚房,侵入廁所客廳,甚至睡房,驚動了愛妻女兒。妻命難違,唯有大開殺戒。

先是使用甴曱屋,但成效不彰,入住率比長者公屋還要低。於是改用甴曱藥,據說甴曱吃了會把自己變成毒藥,連環毒殺同類,頗有歐陽鋒蛇毒之妙。起初的確見效,只擺放了幾天即見有多條甴曱屍在藥餌旁。以為任務完成,豈料幾天後又見小輩橫行,壯健猶勝往昔。最討厭是半夜入廚房斟水,一開燈便見三五成群在開派對,仿佛昭告「十二點後我話事」。想改用甴曱水吧,又怕如發七傷拳,未傷敵,先傷己。最後只好沿用最原始的武器 報紙,見一隻,打一隻。

入冬之後,小輩們稍為收歛,派對場面不復見矣;偶爾見一兩隻亦被我隨手殲滅。然而有一隻,長相與別不同,身有幾條黃間,觸鬚亦作金黃色,異常矯健,幾次都逃過我的魔掌,於是對牠頗另眼相看。

這晚看完「天與地」回房上facebook,赫然見牠伏在牆上。極速拿了報紙在手,正要施以重擊,忽然想起武學名言:「敵未動,我不動。」於是靜觀其變。怎料牠亦駐足不動,只輕輕擺動觸鬚,狀甚悠閒,仿佛向我挑釁。和牠僵持了數十秒,終於沉不住氣,以三百磅全力出撃。可惜「狠」、「準」則有矣,「快」卻尚欠半分火候,被牠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避開去,迅即不知所終。

之後幾天一直不見牠的蹤影,竟然有些掛念。今早送了妻女出門,只自己一人在家,facebook胡扯了一會,頗覺無聊,電視又都是翻看再翻看的劇集。正悶得發慌,忽見「金毛強」自牆角轉出,觸鬚搖動,意氣風發。

「臭小子!」剛拿起雜誌,忽發奇想:「三番四次都殺不了,不如化敵為友。」竟然對牠說了聲:「早晨。」語畢,不禁啞然失笑。

豈料牠竟會回應:Good morning, sir!」
我驚愕萬分:「你會說英文?」
牠聳聳前腳:「今時今日,不懂點兩文三語怎生存?」
我笑說:「幾天不見,死到哪去了?」
「天氣冷,躲在窠穴睡懶覺。」
「怎麼今天又出來?」
「老婆這一胎很辛苦,想給她找點好吃的。喂,你不要老是煮那幾款好不?煮牛肉吧,她喜歡吃牛肉。」

我笑說:「你不怕給我打扁?」說著作勢用雜誌打牠。
牠只笑得觸鬚亂顫:就憑你這副身手?

我受不了牠的揶揄,哼了一聲:「我要是噴甴曱水,你們都要死光。

「那你為什麼不噴?啊,是了,未傷敵,先傷己。你們人類總是自作聰明,每次發明了新的殺蟲藥都以為可以把我們趕盡殺絕,結果過得幾年又發現對自己有害。而我們呢 」牠走前幾步,避開猛烈的陽光。「雖然最初死傷枕藉,但總有幾個兄弟適應得了,把牠的基因傳給子子孫孫。虧你們還自稱萬物之靈、地球霸主。也不害羞?」

我又哼了一聲,說:「我們不是,難道你是?」

「請問,現在是人類的數目多,還是甴曱的數目多?你可知道,你的祖先還未學懂直立行路,我們已在地球活躍了幾億年?你可知道,我們就算一個月沒有食物,一星期沒有飲水,即使頭給切了下來,也可生存?你又可知道,我們不怕輻射?要是發生核戰,到底剩下來的是人類?還是我們?

我一時語塞,良久才說:「你們只是苟且偷生,怎及我們懂得發明創造,不斷改善生活質素?」

牠點點頭:「說到發明武器自相殘殺,我們的確自愧不如。」

我不服氣:「你別只挑爛的說。我們這幾千年 特別是近幾百年,的確有很多好發明,令人生活得更舒適,壽命更長。」
牠冷笑說:「你怎不問問那十幾億生活在貧窮線下的人,他們是否生活得舒適了?幾百年前,他們雖然同樣的窮,卻無須受那些富裕同類的欺壓剝削,在他們的地方開工廠放毒氣。

「但大部分人還是生活得比以前好。」我抗辯。

At what cost ?又拋了一句英語:「人人都要學發達國家那樣生活,要幾個地球才夠?唉,窮奢極慾,竭澤而漁,大禍已在旦夕之間!再這樣下去,不出數百年,你們人類就要絕種了。還要拜託不要出一個瘋子總統發動核戰呢。」
  
我笑說:「然則你說我們該怎樣?學你?」

牠皺了皺觸鬚:「我們的天賦你是學不來的。看你說話還不太討厭,姑且教你些生存之道吧。」牠喝了一口我杯邊的水,繼續說:「要人類世代綿長,須謹守三大要訣。第一,控制慾望。」

我點點頭:「這個我懂

牠擺擺觸鬚:「知易行難,越會說的人越不會做。看看你自己的肚腩就知道了。」

我尷尬地笑了笑,忙岔開話題:「第二呢?」

「這個更難 放棄科技。」

「什麼?」我糊塗了。「人類幾百年來憑著科技進步,改善生活,為什麼要放棄?」

「大自然本來提供了足夠的資源給所有物種公平享用。只是人類貪得無厭 有了溫飽還不滿意,硬要天天大魚大肉,於是發展大規模的牧場屠房,大量使用農藥抗生素,結果反而毒害自己;為了爭奪資源,稱霸一方,不惜發明大殺傷力武器,稍一不慎即可釀成大禍;明知核電廠的潛在風險甚高,仍一個又一個的興建

「且慢。我想你的意思是善用科技吧?例如發展另類能源,來代替高污染的煤電、高風險的核電?」

牠哈哈大笑:「人類會善用科技,母豬也會上樹。你當初發展核能的時候,何嘗不是吹噓低風險、低污染?發明抗生素的時候,不也以為可以徹底消滅細菌,以後都沒有傳染病了?發明了電腦,就憧憬可省卻大量時間,過悠閒的生活,結果現在每天工作十二小時,還得花精神對付電腦病毒!所謂『一技立、一弊生』,人類自作聰明,最終害人害己。」

「但 你不得不承認,假如沒有現代醫學,人類可能已因種種疫症而大量死亡。」

「這些疫症自古都存在,幾時見人類絕種了?」

「但人人都希望健康長壽

「就是這種思想讓人類走向滅亡。」牠又喝了一口水,說:「你要明白,上天的設計,每個物種都有他應得的壽數、應享用的資源。人類逆天而行,刻意延長壽命,過度佔用資源,侵害其他物種的生存空間,擾亂生態秩序,最後上天只好讓人類消失。」

我深深吸一口氣,說:「難道明知有治病之法也不用,任由至親病死?」

「這就要說到第三個要訣了 接受死亡。」

「什麼?」我又糊塗了。「你不是說這三個要訣是生存之道麼?怎麼又要我接受死亡?

接受個體的死亡,以成全物種的長存。Understand ?牠複眼直望著我。「我剛才說了,每個生物都有他應有的壽數,日子到了就要接受死亡,否則地球的資源如何夠用?因此上天設計了種種方法,或地震風災,或天敵疫症,讓各類物種的數量得以平衡。不讓個體接受自然安排的死亡,最終只會導致整個物種的滅亡。」

牠忽然長長嘆息,說:「聽說你們已初窺DNA的奧秘,說不定幾十年後就能醫治癌症,甚至為自己製造各種器官,到時人人得享二百歲高齡。唉,執迷不悟,亡種之日不遠矣!」

我似有所悟,忽然省起:「我是你的敵人,為什麼要教我生存之道?」

呸!我以為你至少比奧巴馬聰明?我不是說了嗎 接受死亡。人類是上天為我們設計的天敵,用來平衡我們的數目。你們滅了,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。

我笑說: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可惜要大多數人接受你的忠告,恐怕比何俊仁當選特首還要難。」

牠笑得六腳朝天,然後以無限同情的眼光看著我說:「言盡於此,好自為之。」只見牠緩緩轉身走向牆角,一面哼起「天與地」的片尾曲:「 ,命運能選 ,十字街口

2011年12月16日星期五

重逢


冬日的晨光透入窗帘,把酣睡中的薛義夫輕輕喚醒。他伸了伸懶腰,不禁由心底泛起笑意:「好久沒睡得這樣甜了。」

07:30是散步的時候了。他步出房間,踏上遍佈青苔的石路。大概因為睡得好,心情格外舒暢。兩旁的白屋,今天都好像特別友善。他高興地跟所有人打招呼,跟太陽打招呼,甚至跟沿途的每棵樹、每根草打招呼。

不經不覺來到人工湖。他在湖邊坐下,閉上雙眼,靜靜地享受著溫暖的陽光、徐徐的清風、清脆的雀鳥聲。

「薛義夫!」忽然有人叫喚。

他睜開眼睛,面前出現一副既熟悉、又陌生的面容。

「你是 ?」

那人笑說:「我是余過啊。你已忘記了我嗎?」

薛義夫也笑了:「啊,是余過,久違了。不,我怎會忘記你呢。我和你一同成長,一同上學,甚至追同一個女孩。我怎會忘記你?」

「對啊,我們還一起上街,一起參加六四燭光晚會,一起上大學唸文學,一起發做作家的夢

「那時候,我和你真是無分彼此。我們還相約畢業後,一同到印度流浪 ...

「還有,一起到內地做義工,幫助山區赤貧的孩子。」

二人沉醉在甜蜜的回憶之中,不禁相視而笑。

「但是,你可記得,從哪時開始,你逐漸疏遠我了?」余過忽然收起笑容,直望著薛義夫。

「是嗎?我 怎會呢?我一直都很珍惜你啊」薛義夫迷惘了。

「就在你決定不再唸文學的時候 你對我說:『我不要再唸下去了,這沒出息的文學!』你還說:『反正我不是做作家的材料,倒不如唸些有用的。』

余過搖搖頭,繼續說:「於是,你改為唸你認為有用的工商管理。你的所謂有用,就是可以掙錢的吧。」余過用鄙夷的眼神望著薛義夫。

薛義夫回想起當時的情景,抗辯說:「是,我是放棄了唸文學。但 我當時問過你,你說你支持我的!」

「我只是沉默 我真後悔,當時沒有堅決的反對你!」

「但 你也不至於要離棄我

我沒有離棄你。相反,我還默默的支持你,等機會規勸你,只盼你終於回心轉意。」余過嘆了口氣,說:「怎料到,你的路愈走愈歪。畢業後,你加入了最賺錢的投資銀行。

「是啊,那幾年我的事業發展得不錯,賺了錢,還升了職。」薛義夫得意地笑了。「你跟著我,日子也過得不錯呀。」

「可是就在這幾年,你一次又一次的出賣我、羞辱我!」

「沒有啊,我 怎會出賣你?不會!」

你記得嗎?有一次,一位善良的同事被人陷害,我想挺身而出,替他說幾句公道話。你卻截住我,說:『少管閒事吧,那人不好惹的。』」

「我是為你好。要是你得罪了他,只怕連工作都丟了。」

「為我?還是為你自己?」余過冷笑一聲,繼續說:「又有一次,你犯了錯,為了逃避責任,竟然叫我替你遮瞞,不要向上司說真話!」

薛義夫低下頭,說:「那次是我對你不起。但我當時剛有了女兒,我不能失去工作……不能失去工作!」

「所以那一次我原諒了你。」余過嘆了口氣,說:「可是後來,你又竟然為了博取升職,要我陪你在上司面前說那些肉麻的馬屁話!還要詆毀其他同事,免得有人和你競爭!你知道,我感到有多羞恥!

薛義夫掩面痛哭:「對不起!對不起!我是想,只要忍得一時屈辱,將來 ... 等升了職,我倆都有好日子過……有好日子過!」

「這也罷了,可是你又為什麼,明知那些是毒資產,卻幫著公司把它們包裝成低風險的債券,賣給那些老人家?你知道,你害了多少人嗎?!」余過血紅著眼,厲聲質問薛義夫。

「我 是被迫的 我好不容易……不容易……才攀到副總裁,不能就這樣放棄 ...」薛義夫撕心裂肺的哀號著,突然哭聲驟止,霍地站起,陰森地說:「好了,夠了……夠了!。我們好久不見,你今天只是來跟我翻舊帳麼?!」

余過誠懇地說:「我只希望,你能回復到以前一樣

「你少來扮清高!要不是我這麼多年來拚命賺錢,照顧你、保護你,你怕不早已餓死?還能活到今天來指責我……指責我?!」雙拳緊握,目露兇光。

余過哈哈大笑:「你照顧我、保護我?你可知道,你賺的臭錢愈多,我過的日子愈痛苦!」他笑著、笑著,聲音逐漸變得嘶啞,到後來竟分不出是笑聲還是哭聲:「你還不如殺了我!殺了我!殺了我……」

「你這死窮酸,假道學!我 我砸死你!」薛義夫拾起幾塊石頭,猛力擲向湖面上自己的倒影。他一面擲,一面狂笑:「砸死你!砸死你!砸死你……」

湖邊幾個男護士立時跑過來,奮力把他按在地上,一面替他注射鎮定劑。地上的薛義夫尚自狂笑不休。


[ 故事純屬虛構 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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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人的內心,都有兩個截然相反的性格:一個是邪惡、奸詐、自私怯懦、委曲求全,而另一個是善良、正直、見義勇為、追尋理想。故事中,薛義夫(Self是第一個性格,余過(Ego是第二個性格。在絕境求生,或受到威迫利誘的時候,人的第一個性格會成為主導,做出違背第二個性格的事情。因此在絕境過後,或威迫利誘淡退時,往往會受到其第二個性格的譴責。人的一生,就在兩個性格的互相衝突中度過。對大多數人來說,這些衝突雖然頻繁,卻並不強烈,日子並不難過。但少數人,如故事中的主角,則恐怕要住精神病院了。

2011年12月10日星期六

年青人的腰


有一位年青人,腰背挺直,昂首闊步的到城市打工。

工頭讓他揹二十公斤的貨。年青人二話不說,揹起來就走。

於是工頭給他揹三十公斤。年青人的腰被貨壓得微微彎了下來,但自覺可以應付,於是又二話不說,揹起來就走。

於是工頭給他揹四十公斤、五十公斤

年青人的腰被貨物壓得愈來愈彎,差不多像向所有人鞠躬一樣,路人見了都忍不住笑。但為了那更多的工錢,他忍著痛,冷對旁人的恥笑,一步一步的走下去。逐漸地,逐漸地,他的腰不再痛,也不再覺得羞恥。

如是者過了幾十年,年青人老了,錢也賺夠了。他不再需要揹負貨物了。可是,他的腰卻再也挺不起來了。

還記得我們最初離開校門、滿懷赤子之心的日子麼?那時候,我們的腰都挺得直直的。

曾幾何時,老闆在眾人面前稱許自己的功績、同事們陪笑附和的時候,你還會臉紅羞澀、不恥為伍。但逐漸地,你可也學會了陪笑附和?又或當出了事,老闆找同事背黑鑊的時候,你可有慢慢的學會了和其他人一樣,選擇沉默?甚至落井下石?

起初你對自己說:「且敷衍他一下,等我上了位,我一定不會像他那樣。」、「反正大家都一樣。」、「為了生活,沒法啦。」於是久而久之,腰愈來愈彎,臉皮愈來愈厚。

幾十年後,當你退休的時候,可會像故事中的年青人一樣,再也挺不直腰了還是你根本已習慣了彎著腰做人,不再覺有任何羞恥了?

把我們年青時候,氣宇軒昂的照片放在電腦wallpaper上吧。讓它每天都提醒自己,我們當初,是挺著腰做人的。

2011年12月7日星期三

時間囊


2037年。

「今天是氣象台成立一百周年誌慶。我們很高興請到市長

下午二時,陽光普照。女司儀以燦爛的笑容、清脆的聲線宣佈慶典開始。草坪上站滿了百多名嘉賓,當中有幾位退休多年、白髮蒼蒼的舊同事。百周年重聚,恍同隔世,歡愉中帶點唏噓。

氣象台台長、市長致詞完畢,司儀宣佈:「三十年前,氣象台慶祝七十周年的時候在這草坪下埋了一個時間囊。今天正是開啟這個時間囊的日子。現在恭請市長和氣象台台長為我們主持出土儀式。」

泥土早已挖鬆。兩位主禮嘉賓用鐵鏟將泥土翻開,合力將埋在地下已三十年的時間囊抽出。其他嘉賓隨即報以熱烈的掌聲。

「嘩,好大的時間囊啊。究竟裏面放了些什麼呢?現在我們請一位特別嘉賓,逐一介紹裏面的收藏品吧。」

掌聲中,草坪中走出一位老伯,傴僂著腰、拄著柺杖,顫巍巍的步上台前。雖老態龍鍾,卻精神健旺,頻頻與市長、台長握手寒暄。司儀介紹:「這位是三十年前,氣象台預報中心的主管,梁國忠先生,今年已經八十八歲了!」掌聲如雷。

囊蓋揭開。眾人偋息靜氣,興奮地期待第一件「出土文物」。

梁老伯抖著手,一探一抽,拿出的竟然是一個酒瓶。他笑說:「是一瓶干邑。三十年前的台長為我們預留了今天慶祝用的。」一陣笑聲和掌聲。

他陸續抽出各種藏品 三十年前的天氣圖、溫度計、員工合照 最後抽出一張發黃的紙,上面寫滿了字,都是手稿。

梁老伯讀著紙上的內容:「2037323日本市今日天氣預測 ... 啊,這是三十年前的同事,為今天發的天氣預測!」

在場嘉賓大笑。

梁老伯笑說:「且看它準不準確

他沒有再讀下去。和藹的笑容瞬間消失,眉頭緊鎖,面容扭曲。呆望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,腦海中泛起三十年前的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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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邢,我說了多少次,不要這樣寫預測!」預報中心內,當值主任梁國忠鐵青著臉,教訓面前這位年青的預報員。

邢志聰二十五歲,物理學一級榮譽生,受訓成績優異;身材瘦削,皮膚白皙,短髮,架一副無框眼鏡,聰明而開朗,深得同事喜愛、上司讚賞。可是自從到預報中心實習後,行為逐漸變得怪異。人變得沉默,不喜與同事交往,放工後仍常留在預報中心內對著電腦,或翻閱氣象書籍,往往通霄達旦,似是在研究些什麼。大部分時間都是目光呆滯、喃喃自語;突然又會大叫一聲,狀甚興奮,卻隨即回復癡呆的模樣。

大約兩星期前,他忽然大聲說:「成功了!」接下來,他開始把預測寫得越來越精細 分區、分時段;平常三幾句的天氣預測,他洋洋灑灑寫上幾百字。

這當然不合規格 這樣的預測要是真的發放了,市民訕笑,台長責備,預報員和主任都要受處分。因此每次都被當值主任制止,著他把分區、分時段的細節刪去。但邢志聰每次都和主任爭辯,說出一大堆艱澀難明的理論來支持他的預測。主任不聽,他便大發脾氣,罵主任「蠢豬」、「笨蛋」。試得幾次,所有主任都拒絕與他共事,只有梁國忠才勉強肯和他一起值班。

這一天,邢志聰又寫了幾百字的、分區分時段的天氣預測。

梁國忠按下怒氣,說:「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數據,去做這樣精細的預測。你還是寫得簡單點吧。」

怎料他答道:「主任其實有的,只是你沒看清楚。」然後指著各種天氣圖,滔滔不絕地解釋,夾雜著很多氣象詞彙和理論,但梁國忠卻一句也聽不懂。

「你的理論我聽不明白。」梁國忠揮了揮手,說:「你之前做過好幾次這樣仔細的預測了,可有驗證過嗎?準確率有多少?」

「有啊。」他拿出一本記書簿,飛快地揭到一頁,上面紀錄著他歷次預測和實況的比較。「主任,你看,過去六次的預測,第一次有65%分區、分時段的預測準確,第二次83%,第三次92% …. 最近一次,98%!」

梁國忠瞄了瞄那些數字,說:「這不可能。以目前的科技,不可能做到這樣準確。過去幾天的天氣較穩定,你運氣好,所以猜中了。」

「不是運氣!是預測!有數據和理論支持的!」他雙眼發紅:「這都很明顯,為什麼 為什麼你們都看不到?!
「等你驗證多幾次再說吧。」
「不能等。」
「為什麼不能等?」
今天下午二時,下城區有突發性強雷暴。那裡有大型活動,要死好多人。

梁國忠看了看雷達、衛星和各種天氣圖,明顯是晴朗天氣形勢,暗忖:「神經病!」

「小邢,你饒了我吧!今天是氣象台成立七十周年,好多嘉賓要來慶祝。你挑這個時候發這種預測,你不怕受處分?」

「人命關天,顧不了這麼多。」

梁國忠看看大鐘,尚有五分鐘時間。他脾氣再好也憋不住了:「今天的預測是全市天晴!決定了!發出吧!」

邢志聰抓狂了:「你這蠢豬!草菅人命!」把桌上的書籍文具掃落一地,然後大步走出預報中心。

梁國忠搖搖頭:「大好青年,怎會變成這樣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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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二時。草坪上站滿了嘉賓,慶祝氣象台成立七十周年。梁國忠也在當中。

女司儀宣佈:「現在恭請市長和台長,將收藏品放入時間囊。」

鼓掌歡呼聲中,突然「呯」的一聲巨響。眾人回頭一望,只見一人俯臥在血泊中。

驚呼、詫異、昏厥、混亂 「有人跳樓!」「是邢志聰!」「邢志聰跳樓!」

梁國忠搶上前,一探鼻息,已然氣絕。忽然瞥見他左手握著一張紙。攤開一看:

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 庸碌糊塗的世界,獨見真理者,雖生猶死。

這時候,電話響起。「喂,梁主任嗎?是預報中心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下城區五分鐘前突然發生強雷暴,我們趕不及發警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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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梁老伯?」司儀輕叫,他卻毫無反應。場面靜得尷尬。

司儀機警,立即取過紙來朗讀:「2037323日本市今日天氣預測 ... 上城區:0000-1400,天晴,22.2 – 27.8度;1400-1430,突轉多雲,有大雨

嘉賓們都笑了。司儀笑說:「不知哪位舊同事創作的,真的很有創意啊,只可惜不太準」指著上面猛烈的太陽。

「不,他很準,不會錯。」梁老伯忽然夢囈般說了一句,然後顫抖著,緩緩的走下禮台。

就在這時,天色突變灰暗,滴嗒、滴嗒的下起雨來。雨越下越大,眾人狼狽走避,梁老伯卻似渾然不覺,任由雨水打在身上。傴僂的背影,逐漸在雨中消失。


[ 故事純屬虛構 ]

2011年12月1日星期四

民主村


「民主村」具有優良的民主傳統。全村只有一百名成年村民,村中各事都由村民一人一票決定,人人謹奉「少數服從多數」,絕不抵賴。

每月一次的村民大會即將召開。村民陸續來到議事廣場。時間尚早,村民都在三五成群的閒話家常。忽然一陣起哄:「李財主來了!李財主來了!」

只見一名五十來歲、身穿名貴西裝的男人被一群村民簇擁而至。其他村民也拍手歡呼:「歡迎李財主!」

這時候,村長宣佈:時間已到,會議開始!

廣場立時靜了下來,秩序井然。村長高叫:今日第一項議案,是表決頒授『榮譽村民』給李財主。同意的請舉手。

幾乎全部一百名村民都舉了手。

「我宣佈:議案獲得在席村民過半數同意,議案通過!」村長剛說完,全場立即歡呼。李財主起立,微笑向各人致謝。

村長再高叫:「第二項議案,是表決由下月起,李財主向每位村民派發的『保護費』增加百分之二十。同意的請舉手。

幾乎全部一百名村民都舉了手。

村長正要宣佈議案獲得通過,李財主卻起立說:「各位請聽我一言。我的生意雖然賺多了,但過去一年給大家的『保護費』已增加了兩倍,再這樣下去,我不得不結束生意,以後大家也收不到『保護費』,這樣對大家都沒有好處。

一名村民捋起衣袖,大聲說:「依你說便怎樣?」

李財主陪笑說:「這樣吧,下月的保護費只加百分之五。再多我吃不消了。

「不行!」「百分之二十!一個也不能少!」村民的怒吼此起彼落。村長隨即宣佈第二項議案獲得通過。李財主只好頹然坐下。

村長再高叫:「第三項議案,是表決李財主必須將財產的一半拿出來,分給每位村民。同意的請舉手。

幾乎全部一百名村民都舉了手。

李財主緩緩站起,臉如死灰,冷笑著說:「好呀,終於到這一天了。過去幾十年,我憑自己的聰明努力賺取財富,同時也為村的經濟建設貢獻不少。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懶鬼,只憑手中的選票,每年向我榨取『保護費』,你們自問對村有什麼貢獻?分我的一半財產?你們配麼?

村長說:「我們奉行民主,少數服從多數,這是普世價值、天賦人權。李財主不得狡辯。」

多個村民隨即附和:「人權萬歲!民主萬歲!」「誓死捍衛民主!」「李財主為富不仁!打倒李財主!」

李財主冷笑一聲:「不錯,民主萬歲,少數服從多數。」轉頭拉出一個大箱,打開箱蓋,立時金光閃爍,照耀全場。

「這些黃金,是我財產的一半。你們當中哪五十位 最早答應的五十位,支持我提出的下一個議案,這些黃金就給你們分了。」

眾人一楞,都想:「同樣財富,五十人分,每人分到的肯定多過給一百人分。」人同此心,立即有多人舉手答應。轉眼已有五十人舉了手,包括村長。舉得稍遲的不禁埋怨自己反應太慢。也有些心想李財主肯定有陰謀,便沒有舉手。

李財主笑說:「以下是我提出的議案:表決將剛才沒有舉手支持我的,全部殺死!

村長高叫:「第四項議案,表決將剛才沒有舉手支持李財主的,全部殺死!同意的請舉手。

五十一人 包括李財主 舉了手。

村長高叫:「我宣佈:議案獲得在席村民過半數同意,議案通過!」

於是,五十人與四十九人互相廝殺,死傷枕藉。最後只剩下李財主一人。


結語:   不要迷信民主。一個不重視良心與道德的社會,民主只會成為貪婪和剝奪少數人權益的工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