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37年。
「今天是氣象台成立一百周年誌慶。我們很高興請到市長 … 」
下午二時,陽光普照。女司儀以燦爛的笑容、清脆的聲線宣佈慶典開始。草坪上站滿了百多名嘉賓,當中有幾位退休多年、白髮蒼蒼的舊同事。百周年重聚,恍同隔世,歡愉中帶點唏噓。
氣象台台長、市長致詞完畢,司儀宣佈:「三十年前,氣象台慶祝七十周年的時候在這草坪下埋了一個時間囊。今天正是開啟這個時間囊的日子。現在恭請市長和氣象台台長為我們主持出土儀式。」
泥土早已挖鬆。兩位主禮嘉賓用鐵鏟將泥土翻開,合力將埋在地下已三十年的時間囊抽出。其他嘉賓隨即報以熱烈的掌聲。
「嘩,好大的時間囊啊。究竟裏面放了些什麼呢?現在我們請一位特別嘉賓,逐一介紹裏面的收藏品吧。」
掌聲中,草坪中走出一位老伯,傴僂著腰、拄著柺杖,顫巍巍的步上台前。雖老態龍鍾,卻精神健旺,頻頻與市長、台長握手寒暄。司儀介紹:「這位是三十年前,氣象台預報中心的主管,梁國忠先生,今年已經八十八歲了!」掌聲如雷。
囊蓋揭開。眾人偋息靜氣,興奮地期待第一件「出土文物」。
梁老伯抖著手,一探一抽,拿出的竟然是一個酒瓶。他笑說:「是一瓶干邑。三十年前的台長為我們預留了今天慶祝用的。」一陣笑聲和掌聲。
他陸續抽出各種藏品 – 三十年前的天氣圖、溫度計、員工合照 … 最後抽出一張發黃的紙,上面寫滿了字,都是手稿。
梁老伯讀著紙上的內容:「2037年3月23日本市今日天氣預測 ... 啊,這是三十年前的同事,為今天發的天氣預測!」
在場嘉賓大笑。
梁老伯笑說:「且看它準不準確 … 咦 … 這 …」
他沒有再讀下去。和藹的笑容瞬間消失,眉頭緊鎖,面容扭曲。呆望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,腦海中泛起三十年前的往事
…
* * * * * * * * * * * * * * *
「小邢,我說了多少次,不要這樣寫預測!」預報中心內,當值主任梁國忠鐵青著臉,教訓面前這位年青的預報員。
邢志聰二十五歲,物理學一級榮譽生,受訓成績優異;身材瘦削,皮膚白皙,短髮,架一副無框眼鏡,聰明而開朗,深得同事喜愛、上司讚賞。可是自從到預報中心實習後,行為逐漸變得怪異。人變得沉默,不喜與同事交往,放工後仍常留在預報中心內對著電腦,或翻閱氣象書籍,往往通霄達旦,似是在研究些什麼。大部分時間都是目光呆滯、喃喃自語;突然又會大叫一聲,狀甚興奮,卻隨即回復癡呆的模樣。
大約兩星期前,他忽然大聲說:「成功了!」接下來,他開始把預測寫得越來越精細
– 分區、分時段;平常三幾句的天氣預測,他洋洋灑灑寫上幾百字。
這當然不合規格 – 這樣的預測要是真的發放了,市民訕笑,台長責備,預報員和主任都要受處分。因此每次都被當值主任制止,著他把分區、分時段的細節刪去。但邢志聰每次都和主任爭辯,說出一大堆艱澀難明的理論來支持他的預測。主任不聽,他便大發脾氣,罵主任「蠢豬」、「笨蛋」。試得幾次,所有主任都拒絕與他共事,只有梁國忠才勉強肯和他一起值班。
這一天,邢志聰又寫了幾百字的、分區分時段的天氣預測。
梁國忠按下怒氣,說:「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數據,去做這樣精細的預測。你還是寫得簡單點吧。」
怎料他答道:「主任,其實有的,只是你沒看清楚。」然後指著各種天氣圖,滔滔不絕地解釋,夾雜著很多氣象詞彙和理論,但梁國忠卻一句也聽不懂。
「你的理論我聽不明白。」梁國忠揮了揮手,說:「你之前做過好幾次這樣仔細的預測了,可有驗證過嗎?準確率有多少?」
「有啊。」他拿出一本記書簿,飛快地揭到一頁,上面紀錄著他歷次預測和實況的比較。「主任,你看,過去六次的預測,第一次有65%分區、分時段的預測準確,第二次83%,第三次92% …. 最近一次,98%!」
梁國忠瞄了瞄那些數字,說:「這不可能。以目前的科技,不可能做到這樣準確。過去幾天的天氣較穩定,你運氣好,所以猜中了。」
「不是運氣!是預測!有數據和理論支持的!」他雙眼發紅:「這都很明顯,為什麼 … 為什麼你們都看不到?!」
「等你驗證多幾次再說吧。」
「不能等。」
「為什麼不能等?」
「今天下午二時,下城區有突發性強雷暴。那裡有大型活動,要死好多人。」
梁國忠看了看雷達、衛星和各種天氣圖,明顯是晴朗天氣形勢,暗忖:「神經病!」
「小邢,你饒了我吧!今天是氣象台成立七十周年,好多嘉賓要來慶祝。你挑這個時候發這種預測,你不怕受處分?」
「人命關天,顧不了這麼多。」
梁國忠看看大鐘,尚有五分鐘時間。他脾氣再好也憋不住了:「今天的預測是全市天晴!決定了!發出吧!」
邢志聰抓狂了:「你這蠢豬!草菅人命!」把桌上的書籍文具掃落一地,然後大步走出預報中心。
梁國忠搖搖頭:「大好青年,怎會變成這樣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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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二時。草坪上站滿了嘉賓,慶祝氣象台成立七十周年。梁國忠也在當中。
女司儀宣佈:「現在恭請市長和台長,將收藏品放入時間囊。」
鼓掌歡呼聲中,突然「呯」的一聲巨響。眾人回頭一望,只見一人俯臥在血泊中。
驚呼、詫異、昏厥、混亂 … 「有人跳樓!」「是邢志聰!」「邢志聰跳樓!」
梁國忠搶上前,一探鼻息,已然氣絕。忽然瞥見他左手握著一張紙。攤開一看:
在庸碌糊塗的世界,獨見真理者,雖生猶死。
這時候,電話響起。「喂,梁主任嗎?是預報中心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下城區五分鐘前突然發生強雷暴,我們趕不及發警告 … 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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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梁老伯?」司儀輕叫,他卻毫無反應。場面靜得尷尬。
司儀機警,立即取過紙來朗讀:「2037年3月23日本市今日天氣預測 ... 上城區:0000-1400,天晴,22.2 – 27.8度;1400-1430,突轉多雲,有大雨…」
嘉賓們都笑了。司儀笑說:「不知哪位舊同事創作的,真的很有創意啊,只可惜不太準…」指著上面猛烈的太陽。
「不,他很準,不會錯。」梁老伯忽然夢囈般說了一句,然後顫抖著,緩緩的走下禮台。
就在這時,天色突變灰暗,滴嗒、滴嗒的下起雨來。雨越下越大,眾人狼狽走避,梁老伯卻似渾然不覺,任由雨水打在身上。傴僂的背影,逐漸在雨中消失。
[ 故事純屬虛構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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